第一二七九章 狡诈(二合一)
刘裕面色冷厉的起身,伸手擦拭脸上飞溅的血迹和脑浆,脸上顿时一片污垢。
“兄长,你需怪不得我。这都是你自找的。你本该和我一条心,却帮着他们来威逼我。我早已发誓,绝不会再受人威胁。那帮蠢货在这种时候来逼我,岂非太蠢。既然如此,便索性一拍两散。”刘裕低声说道。
大帐之中传来哗啦啦倒塌的声音,随之而来的便是刘裕惊恐的大叫声。
在大帐之外站立等候的刘牢之的亲卫们听到了叫声,惊愕的面面相觑。
“兄长,兄长,你怎么了?来人啊,快来人啊。”刘裕的叫声越发的凄厉。
亲卫们不再犹豫,一窝蜂的冲进大帐之中,眼前的一幕让他们魂飞魄散。
刘牢之躺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身子在不断的抽搐扭曲。刘裕抱着刘牢之的头满身是血,涕泪横流的叫嚷着。大帐内一片狼藉,小几凳子全部翻覆,一锅羊肉汤也洒在地上。
“快,快叫军医来,快叫军医来。”刘裕悲痛欲绝的嚎叫着。
有人赶忙去传军医前来。跟随刘牢之前来的亲卫队都尉张猛骇然问道:“刘太守,这是怎么了?我家刘将军怎么了?”
刘裕摇头哭叫道:“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让兄长吃这么多酒。兄长说,家乡的酒好喝,所以多喝了几碗。我见他……见他喝的太多,劝他别喝醉了,他却不肯。结果……结果他站起身来的时候摔倒了。头……头磕到了凳子角上……我的老天啊,怎么会这样?都挂我啊,兄长……我对不住你啊,呜呜呜。”
从刘裕断断续续的哭叫中,众人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刘牢之喝多了,起身时摔倒了,头撞到了凳子角上,便造成了这样的恶果。这样的意外当真让人猝不及防,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众人七手八脚的讲刘牢之抬到一旁长几上躺下,刘牢之已经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脸色灰败,身子变冷。乌黑的血迹顺着脸颊滴答滴答的滴落。
军医赶到之后,连忙展开检查和施救。虽然刘牢之头脸上到处是血污,但检查之后发现伤口只有一处,便是太阳穴处的一个锐利的开放性的伤口,那便是致命之处。和刘裕叙述的情形基本吻合。
在一番快速的检查之后,军医摊手道:“小人无能,人已经去了。致命伤口就在太阳穴,那是薄弱之处。刘将军身体重,一旦滑倒撞击,确实会致命。我已对伤口核对,确实是凳角所致。哎,节哀顺变吧。”
此言一出,刘裕再一次嚎啕起来。张猛等亲随也全部大哭跟着大哭起来。一时间大帐之内,全是哭声。
哭了一会,有人提醒刘裕当赶快将此事禀报上去,同时通知刘牢之的女婿高雅之前来收尸。刘裕抹了眼泪吩咐人前往石城禀报,通知高雅之赶来。
不久后,惊闻噩耗的高雅之带着人赶到,见刘裕已经全身缟素前来迎接,见面之后又是一番哭泣。到了大帐之中,见到刘牢之直挺挺的躺在帐中生机全无,高雅之大哭不已。
刘裕在旁再一次叙述了缘由,高雅之一边抹泪,心中却颇为疑惑。刘牢之今日回营之后,对高雅之说了去见桓玄的事。说自己受到封赏,好日子要来了。高雅之自然十分欢喜。
但刘牢之说出卞范之药他劝说刘裕交出火器之秘的事情时,高雅之立刻觉得不太妥当。当时他还告诉刘牢之,这件事吃力不讨好,刘裕定不肯答应。搞不好可能会翻脸闹僵。但刘牢之不以为然,认为就算刘裕翻脸又能怎样?他若不翻脸,自己反而不好上手段。
高雅之只得建议刘牢之多带些人手,以防万一吵闹起来,也好全身而退。刘牢之更是觉得没有必要,认为刘裕难道还敢光天化日之下动手不成。当然高雅之也觉得刘裕不至于敢对刘牢之做些什么,便也没有坚持。
现在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高雅之心中自然甚为疑惑。
他悄悄将张猛拉到一旁,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否发生过争吵什么的。张猛告诉他,两人见面甚为亲热,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在大帐里,两人喝酒说话,也无异样。张猛中间还跑到大帐门口看了两眼,看到刘裕正在替刘牢之斟酒,刘牢之满面红光,情绪甚好。
高雅之疑惑了。加之心乱如麻,一时也无头绪。
午后未时末,一片哭声之中,刘牢之的尸首被抬出大帐,高雅之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头缠麻布的刘裕上前来,伸手拉着高雅之到一旁。
“雅之贤侄,事出突然,我此刻心乱如麻,悲痛难抑。但是有些话我想必须和你交代清楚,否则兄长在天之灵恐难以安宁。”刘裕眼睛红肿着说道。
高雅之拱手道:“请讲。”
刘裕叹了口气道:“今日兄长前来,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苍天不公,何薄于兄长……”
高雅之沉声打断道:“叔父有话就说。岳父突然意外身故,我回营之后还要安抚将士,准备丧事,恐无空暇。”
刘裕点点头道:“那是当然。我要说的是,兄长去世之后,你们原北府军将士何去何从?兄长今日来见我,和我说了一些事情。他说今日一早桓玄便召他前去,授予他不少官职。还说让他领中军,任扬州刺史之职。这些事你可知道?”
高雅之心中警惕,想听听刘裕到底说些什么,不肯交底。于是道:“去见郡公之事我知道,但却不知有授官之事。”
刘裕叹息一声道:“想来是没来得及告知于你,可见兄长今日见我之心甚切。那是因为,哎,他洞悉了桓玄等人的奸谋,故而急于见我。”
高雅之心中一动,忙问道:“此言何意?”
刘裕道:“你道今日兄长来见我所为何事?那是桓玄和卞范之以职位相授为诱,逼迫他前来劝我交出火器之秘。昨日卞范之前往同东府军李徽谈判,劝其退兵。那李徽提出了条件,要他们献上我的人头,以表示善意方可商洽。桓玄和卞范之商议之后,便决定拿我的人头献给李徽示好。但他们一直觊觎我所知道的火器之秘,在取我项上人头之前,他们必要将伏火方和制造火器的秘密弄到手,故而来让兄长来劝我交出。一旦我交出秘密,便是我人头落地之时了。贤侄,这中间的道理你可明白?”
高雅之微微点头,刘裕说的这些除了李徽要他人头这件事之外,刘牢之都告诉了他。高雅之并不愚蠢,他立刻意识到刘裕说的这一切都是成立的。李徽要刘裕人头,是因为刘裕背叛了他,还窃取了火器之秘。桓玄不肯同东府军火拼,自然希望能够牺牲刘裕的性命以确保能够畅通无阻的进攻京城。这中间脉络贯通,并不难理解。
“兄长来见我,便是为此事而来。他劝我万万不可交出秘密,否则便会为桓玄和卞范之所害。我的兄长啊,处处为我着想,今日本该死的是我,可是兄长他……他居然为我当了这灾厄,教我情何以堪?今后如何能够自处?”说着说着,刘裕又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
高雅之轻声道:“叔父请继续说。岳父既告知你实情,他又打算如何向桓玄卞范之交差?”
刘裕擦了眼泪吁了口气道:“今日除了那些高官许诺之外,桓玄还任命了兄长前锋都督,卫将军之职。说要为他补充兵马,让他做前锋。兄长当时便洞悉了他们的奸谋。他们和司马道子王恭都是一路货色,无非是借兄长之力为他们去送死。夏口一战,兄长受了伤,将士们死伤惨重,本该休整养伤,但他们急于派兄长领军当前锋,那便是要兄长继续为他们卖命。兄长麾下这些老兄弟都死完了,他们也就放心了。这些狗贼都是一路货色,瞧不起我们,只要我们去送死罢了。我和兄长已经商议了,不再为他卖命。此刻正是最好的脱离他们的时机。我们已经决定,择机将兵马会合拉到豫章郡自立,从此不再受人所挟。”
高雅之悚然而惊,心中疑惑不已。
但听刘裕继续说道:“豫章郡城池坚固,粮草物资充足,哪里都是我的人。我有大量的火器可以装备兵马,固守城池,桓玄眼下大敌当前,对我们也无可奈何。我们决定两军会合,组建西府军,承北府军之勇武,打造一支为大晋尽忠之军。兄长说了,北府军只剩下这么点火星子了,若再全战死了,那便彻底湮灭了。我们已经做出了决定,兄长高兴,便一直喝酒。我劝他少喝一些,免得喝醉,兄长太过高兴,不肯听我规劝,我自然也不好扫兴。谁知……谁知噩运袭来,天降横祸,居然一跤摔倒,就此辞世。这真是让我难以接受。老天不公,怎可如此待我?兄长一番爱护我之心,是我刘裕此生唯一的兄弟,亲如骨肉一般。今后我将如何自处?”
刘裕又开始抹泪了。
高雅之皱着眉头,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本来他心中对刘裕是极为怀疑的,他并不太相信这是一场意外。但刘裕这一番话却让他有些犹豫困惑了。
岳父临出发之前并没有说他要维护刘裕,而是说要劝刘裕交出秘密。这一点和刘裕说的是矛盾的。但是,也不排除岳父不肯透露心中的秘密给自己。毕竟自己在岳父心目中还远远没那么重要,帮到他的也不多。
倘若岳父只是不愿告诉自己实情,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况且,岳父一直对桓玄等人的轻慢不满,他最怕的便是这些人如司马道子和王恭那般对待自己。此次被任命为前锋都督,很有可能激起岳父的不满。
只能说,目前为止,刘裕的话的可信度只有三成。
“贤侄,事情我已经跟你说的清清楚楚了。眼下我处境很是危险,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的人头恐怕不保。我不妨告诉你,我已经打算领军离开,就在今晚。贤侄是兄长的半子,我对你完全信任。但我怕我此番恐怕难逃桓玄等人围剿。他们逼我交出火器之秘,我是绝对不可能给他们的,所以他们很可能会杀了我。我一死,火器之秘便烂在我肚子里了,甚为可惜。所以,我决定将这些交给你。若我死了,你凭此秘密,还可立足。火器之威,你也见识了,将来必是火器的天下。我告诉了你,你将来可以立足于世。此秘密极为重要,你要好好的钻研记住,最好记在脑子里。这里边是伏火方的火药配方,还有一些制作火器的图形。我再将贴身玉佩送给你,你凭此玉佩,可令豫章作坊工匠听你之命,就像我亲自命令他们一般。贤侄,你收着吧。”
刘裕从怀中取出一只木匣,将木匣奉上,同时摘下腰间一枚绿色玉佩一起交到高雅之手上。
高雅之惊愕道:“这如何可以?万万不可。如此重大之秘,我怎可得知?”
刘裕沉声道:“贤侄,你我其实年纪相仿,若非兄长之故,我们定是谈得来的好兄弟。我刘裕这一生,和兄长一样颠沛流离,悍逢知己。好不容易遇到了兄长,却又……哎,不说了。桓玄他们决意杀我,我必难逃此劫,这样也好,我也可追随兄长而去,兑现同生共死之誓。但这火器之秘,不能随我而去。你只需记住,害死我和兄长的便是桓玄。此秘你有大用,无论是安身立命独霸一方,又或者是逢明主献上,都将成为你的资本。我不留给你,留给谁?少兄敬宣已亡故,兄长膝下无子,只有女儿,而你作为他的女婿,理当保护好兄长之女,留下半份血脉延续。我本来就答应了将火器之秘同兄长分享,此刻给你是最合适不过了。贤侄,我的时间不多了,但请珍重。”
高雅之心中激荡。他万万没料到刘裕居然肯这么做。一番话说的情义深重,令人心中感动。他不但将自己欲率军背离之事告知自己,更将这火器之秘交给自己,这是对自己何等的信任,又是何等的坦荡。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加害刘牢之?
如果说之前高雅之对刘裕的信任只有三分的话,此刻已经到了八九分了。
“叔父,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岳父在天之灵得知,定然欣慰之极。只是叔父当真要行险么?你帐下着几千人一旦行动,恐旦夕被歼灭,这可如何是好?”高雅之道。
“雅之,你莫担心,无非一死而已。况且他们也不会容我。此刻不死,迟早也是死,不如搏一搏。其实我最担心的倒不是自己,反倒是你们。”刘裕叹道。
高雅之道:“此言何意?”
刘裕叹息道:“你还不明白么?兄长这一去,你们群龙无首,所剩数千北府军兵马终将沦为战场血肉。不久后就要进攻了,兄长在时,尚且被要求当前锋送死,何况现在兄长没了。哎,这北府军剩下的兄弟,恐怕无一幸免了。兄长在天之灵,如何瞑目?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刘裕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摇头重重叹息。
高雅之脑子里晕晕的,皱着眉头不知如何是好。刘裕的话是对的,岳父这一死,手下一般旧部如何是好?自己或许能够接管他们,但免不了要去送死。这些都死了的话,刘牢之在天之灵如何瞑目?自己怎能对得起他?
刘裕看着高雅之沉声道:“雅之,你也莫要多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再好好的想法子。我此刻要去见桓玄禀报此事了,他们定然已经派人来找我了。我需稳住他们。今晚你在营中为兄长入殓设灵,可我今晚要带着兵马离开,恐不能前往守灵了。你便替我在灵前磕个头,烧几串纸钱,替我向兄长道歉。我一旦活着离开这里,必为兄长设牌位,朝夕供奉祭拜。恕我不能护送兄长回营了。”
高雅之忙拱手道:“叔父,你万万小心啊。我告辞了。”
刘裕拱手点头,高雅之悲悲切切追着护送刘牢之尸体的队伍去了。刘裕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今日动手杀了刘牢之,一方面是酒意催动,一方面也是愤怒难当。刘牢之既然对自己已经完全不信任,这个人对自己便无用了。杀了他固然冲动,但此刻要做的不是后悔,而是及时的善后。
桓玄这里是不能待了,适才对高雅之说的话也不假,他确实今晚要带着豫章兵马逃离此处,他已经感受到了杀气。但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免得节外生枝。别人不知道,桓玄和卞范之定然知道刘牢之找自己的用意,他们必然也明白,刘牢之之死绝非意外。自己必须要稳住他们,让他们不至于即刻发动,那边要主动去禀报,想办法让他们暂时不能动手。
至于高雅之,刘裕要做的便是打消他的顾虑,免得他铤而走险找自己拼命。现在看来,高雅之知道的并不多,并且已经开始相信自己了,那便更有可为了。如果刘牢之死了,自己能够得到他的兵马,跟随自己一起离开。那么此事将是大完满之局。
刘裕看得出来,高雅之其实已经颇为焦虑了。自己只需等待他做出决定便可。今晚之前,一切都有定局。
刘裕的心里虽然有些慌乱,但是他并不害怕,反而极为兴奋。他有一种刀尖舔血,运筹帷幄的兴奋和快感。就像他当初偷偷窃取徐州的情报,暗中同外人勾连时的感觉一样,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兴奋之中。这种感觉很是美妙。
此时此刻,刘牢之冰冷尸体被白布裹着,已经成为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此人在大晋也算个人物,当年勇冠北府军,天下闻名。但后来他做出了一系列的背叛行为,数易其主,又数次背叛,弄的自己名声狼藉,为人所不齿。
这种出身低的,又背叛过他人之人,到了哪里都不受人待见。在一次次的冷遇和排斥之下,他一次次的背叛别人,造成恶性循环。
站在他的角度上而言,为了求得生存,自然无可厚非。这年头,又有什么道德可言?但是人性上的自私和卑劣,终究会带来恶果。他死在了刘裕的手中,这是他绝对无法料到的。而且毫无征兆的被凳子砸死,这更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死法。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大晋时代中的小人物。一个被时代嘲弄,被命运和性格左右,随波逐流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