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晋大苹果
第一二八一章 决定(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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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牢之的灵堂设在大帐之中,巨大的棺木之前摆着香案,白烛高烧,纸灰飞扬。
刘裕上前敬香,跪在蒲团上磕头行礼。一名年轻妇人在帷幕之侧和高雅之一起还礼。那是刘牢之的女儿。
“兄长啊,想你纵横一世,万人景仰,何等英雄?可惜造化弄人,竟丧生于此,怎不叫天下人扼腕叹息,令亲者痛心仇隙快意?小弟无能,亲见兄长丧命于前却无能为力,呜呼,何其痛也。如今说什么也无用了,兄长既去,小弟命也不久矣。若兄长英灵不远,便在阴间路上等我一程。你我兄弟阴间聚首,共入轮回,来世再为兄弟。”
刘裕哀哀祷祝之后,站起身来。
“多谢叔父。”年轻妇人低低说道。
刘裕走过去,沉声对高雅之和那妇人道:“贤侄,侄女,节哀顺变。事已至此,还能如何?还望保重。”
高雅之道:“多谢叔父。叔父不是说今日不来了么?叔父不是还有……大事要做么?”
刘裕左右看看,低声道:“贤侄噤声,若被闲杂人等听到,大事去矣。”
高雅之道:“叔父放心。此处都是可靠之人,绝无人会泄密。”
刘裕低声道:“小心为好。我此来一则放不下兄长后事,所以前来瞧瞧。二则,也是向你们告辞。今晚我是必须要行动了。另外,还有些话想跟你说。”
高雅之道:“叔父请讲?”
刘裕左右再看看,高雅之会意,沉声道:“叔父请进内帐叙话。”
刘裕点头。
高雅之领着刘裕进了内帐之中,请刘裕坐下,为刘裕沏了茶水,坐在一旁静候。
刘裕确实口干舌燥,喝了两口茶,开口道:“我从石城而来,不久前刚刚见过了桓玄和卞范之他们。我去时,他们正在饮酒听曲。虽然我去时他们装作一副悲切痛心的模样,但我看得出,他们对兄长之死殊无悲切之意。兄长之死对他们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高雅之苦笑道:“那也没法子,本来就是如此。岳父跟他们本无交情,他们又怎会在意岳父的死活。”
刘裕点头道:“桓玄凉薄至此,这样的主公岂能辅佐。见我去时,还是问火药秘方火器制作蓝图之事,丝毫不顾我正在悲痛之中。当真猪狗不如之辈。这倒也不说了。我此去是想着为你们着想,探听桓玄等人的口风。故而我故意请求桓玄,让贤侄领兄长之职,将兵马转为后勤兵力,和我一起转运物资。结果……居然被驳回。你猜那卞范之怎么说?”
高雅之皱眉道:“他怎么说?”
刘裕冷笑道:“他说,贤侄无领军之才,恐要将贤侄调离军中,去地方为官。说益州缺少官员,正好让贤侄前往任职,休养伤痛,远离战场,算是对兄长的亲眷的优待。”
高雅之道:“什么?他当真这么说的?”
刘裕皱眉道:“我还能欺骗你不成?贤侄这是不信我么?”
高雅之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不知他们这么做的用意。我一走,我的这些兄弟怎么办?一起走么?”
刘裕冷笑道:“这便是他们的恶毒之处了。他们要将兄长麾下的这些兄弟并入前军之中,攻打李徽的东府军。兄长尸骨未寒,他们便开始打兄长这些老兄弟们的主意了。说到底,我们这些人都非荆州嫡系,送死的事情自然是我们先去。我虽据理力争,但也无济于事。贤侄,这样一来,北府军要全毁了。兄长留下来的这些老兄弟和家底可要全没了。哎,这可如何是好?”
高雅之怒而起身,叫道:“我去找他们评理去,怎可如此待我们?”
刘裕冷笑道:“你去了又如何?兄长一死,他们已无忌惮,你去了也无济于事,反而会适得其反。大战在即,一切都已注定。贤侄,我来告知你一声,是希望你知晓此事,不要被蒙在鼓里。还是那句话,凉薄之主,不可辅佐。为了北府军的血脉延续,为了兄长的在天之灵瞑目,需早做打算。贤侄,我该走了。今晚三更,我便率军离开。成功也罢,失败也罢,总不能在这里等死。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相见。若今晚我死了,贤侄为我在兄长坟旁立个碑,拜祭之时请顺便为我烧几张纸钱,浇一壶酒,我便不胜感激了。即便我能突围成功,却也不知道贤侄和诸位将士能不能活。哎,我等境遇,何等悲惨。偌大天下,竟无安生之所,竟无容我等之人。既如此,不如一搏。言尽于此,不复多言,贤侄三思而行吧。”
刘裕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转身出内帐。高雅之神情恍惚,跟着出来,将刘裕送出大帐之外。
目送刘裕离开之后,高雅之皱着眉头回到大帐之前。孟虎等将领见高雅之神情严峻,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均不知发生了什么。
“高将军,这厮来作甚?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么?”孟虎大声问道。
高雅之叹息一声,看着眼前众将,缓缓道:“诸位,我有要事和你们商议。请来内帐之中商谈。”
内帐之中,十余名骨干将领齐齐聚集。高雅之端坐上首,神情肃然。
“诸位将军。岳父新丧,本不该和你们说这些话,但此事火急,我也拿不定主意,我只能请求诸位一起商议定策了。在我说话之前,我请诸位立誓。今日所言,不得泄露出去半个字,否则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我先来。苍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帐中所议之事,我但有半个字泄露出去,教我天诛地灭,死后永世不得超生。”高雅之沉声道。
众人愕然,但见高雅之如此,便也纷纷立誓。高雅之在军中算不得有很高的声望,但是此时此刻,自然以他为首。况且他要立誓,必是有重要机密之事要说。
孟虎当先立誓,众将领纷纷立下誓言。
高雅之这才点头,沉声道:“有几件机密之事要跟你们说。第一件事便是,今晚三更,刘太守将率军反出荆州军,不再为桓玄效命。”
“什么?”众将惊愕叫道。
“那是为何?他不是桓玄身边的红人么?怎会这么做?”孟虎叫道。
“其中原因,以后再同你们详述。我想说的是,大将军之死只是意外,你们不要怪他。他如今也心中难过之极。我想说的是,他对大将军情深义重,对我们也颇为照应。他甚至告诉了我他最大的秘密,将火器火药制作之秘交给了我。因为他抱着必死之心。”高雅之道。
众人又是一片抽气之声。火器火药的秘密,刘裕居然交给高雅之了。这可是天大的秘密。再愚钝之人,也知道这个秘密的价值所在。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李山阳皱眉问道。
高雅之摆手道:“且听我说,眼下没有时间跟你们详述这些事。第三件事,是关于我们。桓玄卞范之他们打算将我送到巴蜀偏僻之地安置,将你们全部编入桓嗣的前军之中,同李徽作战。对此,你们怎么看?”
“什么?”众将领再一次炸了锅一般。
“消息当真?高将军,他们跟你说了?”孟虎叫道。
高雅之沉声道:“适才刘太守前来告知了此事,他刚刚见桓玄归来,特地前来告知此事。”
孟虎皱眉道:“刘裕所言?未必是真。高将军当去求证才是。”
高雅之沉声道:“不必求证。大将军在世之时,他们尚且如此。何况大将军亡故之后,他们更会如此。我就算不相信刘太守之言,我也相信桓玄他们能做的出来。大将军在世之时便常说,他们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希望将我北府军全部铲除,他们怕死了我们了。我们留存一日,他们便永远超不过我们北府军当年创造的辉煌。他们容不得大将军,也容不得我们。所以,我完全相信刘太守之言。他对我推心置腹,我为何要质疑他?他连最大的秘密都告知了我,连今夜叛离的事情都告知了我,我为何不信他?”
孟虎微微点头道:“高将军既这么说,倒也颇有道理。然则高将军打算怎么办?”
高雅之沉声道:“我是不会离开诸位的。让我去巴蜀之地为官,便是将我们分开,然后让你们上战场去当炮灰。这等心思,当真狠毒。大将军尸骨未寒,他们便动我们的心思了。我虽心中有了主张,但此事重大,我需要同诸位兄弟商议而决,不能独自做出决定。诸位兄弟,你们认为如今该怎么办呢?”
所有人面面相觑,皱眉沉吟,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高将军,你既有主张,便说出来。我等再商议。这一时之间得知这些消息,教我们如何定夺?”孟虎沉声道。
“正是。高将军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便是,都是自家兄弟,有事好商量。”众人纷纷附和。
高雅之微微点头,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便听诸位的。诸位兄弟,我的想法很简单,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桓玄既然拿我等兄弟不当人,我等又何必效忠于他。刘太守和大将军曾相约重振北府军,大将军此番意外亡故,我等当继承大将军的遗志。想我堂堂北府军将士,何必寄人篱下任人摆布。所以,我的想法是,今晚跟随刘太守的兵马冲出此处,归于豫章,改换名号,过逍遥日子去。从此兄弟们只为自己而活,再不仰人鼻息,再不受这帮狗贼的窝囊气。你们看如何?”
众人鸦雀无声,他们没想到高雅之竟然是这样的想法。他说的轻松,当今天下,自己这群人势单力薄。刘牢之也死了,失去了主心骨。若叛桓玄而去,则朝廷不容,桓玄不容,徐州李徽也是不容,如何立足?
“诸位有何想法,尽管说出来。”高雅之道。
“高将军,我斗胆问一句。你当真那么信任刘裕么?况且,就算我们到了豫章,桓玄必来清算。两家合兵,不过数干,拿什么去抵挡?”李山阳问出了众人心中担心之事。
“李将军,刘裕是何品性,我并不知道,我同他交往不多。但刘裕确实是个有胆色之人。诸位还记得当初他从豫章孤身前往浔阳之事么?就凭这份胆色,便是英雄人物。或者,我只问诸位一句,难道他比桓玄等人还不值得信任么?他和大将军是结义兄弟,又是彭城同乡,总不至于比桓玄还不可信吧。当年王恭、司马道子以及如今的桓玄都是怎么待我们的,诸位都看在眼里。谁更可信,你们自有决断。”高雅之说道。
众人微微点头。若是拿这些人相比,显然刘裕更亲切可靠些。虽然众人恼怒于他,但只是因为这次的意外。对刘裕,其实众人想不到他有什么恶行。
“至于说能否立足,我只能说,留在此处,我们必死。桓玄要我们去当前锋兵马,去当送死鬼。此番行径,和司马道子王恭等人毫无二致。这么多年来,多少兄弟战死了,只剩下我们了。我岂能坐视北府军老兄弟覆灭于此。况且,刘太守跟我交了底。他在豫章制造了大量的火器火药,防守严密。他早就防着桓玄了。所以截留了大量物资,所缺的不过是人手罢了。我们一旦加入,合兵可达七八干之众,再招募一些新兵,便可上万。万人守城,何惧之有?”
高雅之站起身来,缓缓踱步道:“更重要的一点是,桓玄如今集结这么多兵马于此,他誓言要攻入京城。若调兵来攻我们,则耗费大量时间,他绝不会这么做。眼下他首要解决的不是我们,而是如何能够过东府军这一关。搞不好,他们会和东府军火拼一场,然后再同司马道子火拼一场。两场大战下来,还有气力对付我们?反倒是我们抵达豫章之后,可将豫章以南各郡据为己有,壮大实力。待其实力消耗,折兵损将之时,我们便可趁势而起。诸位兄弟,我个人认为,这是我们翻身的一次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再不行动,恐悔之莫及啊。”
高雅之一番话打动了众人的心思,众人心中的疑虑也逐渐消除。是啊,事已至此,留下来当炮灰还不如放手一搏。搏一搏,也许还有生路。这帮人都是尸山血海之中熬过来的,能活着到今天,能留到现在,都最为忠诚坚毅之人。所以,他们并没有太纠结犹豫,很快便认可了高雅之的话。
“既然高将军这么说,我等兄弟还有何担心。无论如何,我们这般兄弟都要在一起,死要一起死,活要一起活。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谁也别想耍弄我们。诸位兄弟,我们便跟着高将军一起去。今后谁也别抱怨,生死有命便是。”孟虎大声道。
众将领纷纷点头,连声附和。
高雅之缓缓点头,待众人安静下来,便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等便即刻准备。我这便去追刘太守,告知他此事。今晚三更,和他合兵一处离开此地。”
众人纷纷叫好。刘牢之的亲卫营都尉张猛忽道:“大将军的灵柩怎么办?带着走么?”
众人看着高雅之,高雅之沉吟道:“带着走多有不便,便只能今晚下葬了。虽不合礼数,但我相信大将军在天之灵会原谅我们的。将来我们回来,再为大将军厚葬便是。天黑之后,就在营地西边的林子里,选一处地方安葬。不可大张旗鼓,免得为人所疑。”
众人叹息连声,却知道只能如此。今晚一旦行动,很可能会惊动桓玄的兵马,极有可能是一场大战,带着刘牢之的灵柩甚为不便,不如提前安葬于此,以免照顾不周。
当下高雅之带着众将来到外帐之中,高雅之带头跪在灵柩之前,众将也都纷纷跟着他跪下。
高雅之磕头之后,沉声祷祝道:“岳父大人英灵在上,我等为继承岳父遗志,保全我北府军血脉,已然做出了决定。决意脱离桓玄而去,跟随刘太守去往豫章谋得生路。我等不知道此举是对是错,若岳父大人英灵不远,便请给我们一个指示征兆,让我们也好明白。”
众人直挺挺的跪在灵柩前,直愣愣的看着棺木前的牌位,一声不吭的等待着。然而许久之后,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征兆。灵柩前的白烛火焰直直的燃烧着,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香火的青烟也袅袅上升,没有半点偏移。棺木内外,大帐之中,一切安然。
“好,看来岳父大人并无异议。那便这么决定了。是了,为了今晚行动,我决定提前让岳父大人入土为安。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此事是小婿做的决定,若岳父大人英魂怪罪,便怪小婿便是,和众弟兄无涉。岳父大人,请你安息。”
高雅之说罢,带着众人一起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
“事不宜迟,早做准备。消息暂不宣布,免得节外生枝。各位回营,安排相关事宜,我这便去见刘太守。”高雅之拱手对众人道。
众人齐声应诺,簇拥着高雅之走出大帐。
就在众人踏出大帐的那一刻,突然间一股强烈的冷风袭来,风如狂飙一般灌入大帐之中。刹那间,刘牢之灵柩之前香案上的香烛白鸡果品白米酒水等供奉之物全部倾覆,哗啦啦倒塌,一片狼藉。下方一堆纸钱烧成的灰烬随风而起,弥漫了整个前帐,大帐之中顿时一片飞灰,黑乎乎的一片。
在茫茫飞灰之中,不断的听到帐幔倒塌,桌椅翻覆,瓦罐碗碟碎裂之声,像是有人在里边乱打乱踢一般。
众人惊愕不已,都惊恐的看着这一切。要知道刘牢之的大帐所在是避风之处,周围都有避风的屏障。这股风突如其来甚为蹊跷。
不过很快,风便停了下来。烟尘散去,大帐灵柩供桌帐幔东倒西歪,地上一片狼藉。
所有人心中都很疑惑,有人想说:这是不是大将军魂魄显灵,不同意这么做,所以才出此异状。但转念一想,人死如灯灭,所谓的祷祝求告只是一种过场,是做给活人瞧的,但求心安罢了。当真有魂魄显灵的话,那还不早就显灵了。
况且,眼下事已至此,已经决定的事情根本不能改变,却又多想什么?此刻除非刘牢之站在众人面前阻止,否则决定的事情已经势在必行了。
“岳父大人,是你显灵了么?砸乱这一切的意思,莫非是要我们破釜沉舟义无反顾?好,我们明白了。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定不会叫你失望。”高雅之颤声叫道。
众人闻言,心中释然。就算是刘牢之魂魄显灵,这原来是让众兄弟破釜沉舟义无反顾之意。
高雅之命人备马,不久后,在暮色之中,高雅之带着十几骑飞驰出营,追赶刘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