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起码今晚
韩昼没有偷听别人家事的习惯,况且今天不用和钟铃见面交流,所以他并未开启“听人由命”强化听力,不清楚客厅里刚刚发生了什么。
但在吃饭的时候,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异样——原本热情爱笑的梁红翡像是在斟酌着什么,欧阳文豪那张本就古板的脸上写满了不爽,欧阳老师虽然在笑,但却给人一种兴致不高的感觉。
……这是吵架了?
意识到这一家人的单独相处似乎并不算愉快,韩昼心中摇头,时间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它能将过去的恩恩怨怨化作飞灰,也能将积攒的矛盾打磨得越发尖锐,看来这家人属于后者。
他们对彼此的思念是真的,对当初争执的反思和后悔也是真的,但搁置在那里的矛盾同样也是真的。
而这才是最麻烦的。
其实站在各自的角度去想,欧阳老师和她的父母都没有什么过错,起码在诉求上是这样。
前者前半生几乎都在被父母安排,从小就要学习那些不必要的礼仪谈吐,要通晓四书五经,涉猎琴棋书画,明明没有富贵人家的优渥,却要培养出大家闺秀的气质。
在家要严守家教,在外也不能给家族丢脸,上学期间不允许谈恋爱,不允许和异性走得太近,要专心学业,可毕业后却要立马放弃上学期间的一切所学,舍弃喜欢的工作,仓促找一个人共度余生,留在家里相夫教子。
这换谁能够忍受?
所以欧阳老师爆发了。
她曾经说过,她之所以喜欢数学,是因为数学恰恰就是严守规则却又十分自由的学科,每个数字都有既定的命运,可它们又不止一条命运,即便是通往完全同样的答案,但永远都有不同的解题过程。
她当然知道自己迟早有嫁人的那一天,可她不想就这么放弃喜欢的工作,草草嫁给一个甚至还不如数学更吸引她的人。
凭什么?
所以她才会一气之下不再回家,也不再遵守曾经束缚她的那些礼仪谈吐,只保留曾经被大家夸奖最多的温柔,来到临大做一个自己理解中的好老师。
这是青春期迟来的叛逆,也是她对既定命运的反抗;
至于后者,他们之所以对女儿要求严格,其出发点其实依然是大多数父母喜欢挂在嘴边的经典语录——“我都是为了你好”。
至于为什么会急着给女儿安排一桩婚事,也是因为太心疼女儿隔三差五就受伤,担心她将来没法照顾好自己,所以才想尽快给她找一个依靠。
韩昼其实能够理解欧阳老师的父母,早在最开始认识欧阳怜玉的时候,他就时常感慨这女人命真硬,无论怎么磕碰好像都没事,也叹息过这家伙会不会过得太惨了一点。
可当后来发现对方哪怕是坐着轮椅缠着绷带也能独自生活,甚至每天还能笑呵呵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后,他就一点也不担心了。
韩昼收回思绪。
总而言之,无论是欧阳老师还是她的父母都有各自的固执和考量,而身为欧阳老师的“男友”的他要做的就是坚定不移地站在欧阳老师这边。
他原以为自己并不需要做太多多余的事,只要适时展现出“男友力”即可,甚至还有必要暴露几个缺点,以免真的立马就被抓去订婚,但现在看来恐怕得换个思路了。
欧阳怜玉一家人的家教要求他们食不言寝不语,但梁红翡此刻显然不打算继续遵守这一点,吃饭的时候一直对韩昼的厨艺夸赞有加,连吃了好几碗饭。
看见妻子食欲高涨,欧阳文豪那张古板的脸上总算多了些微不可查的笑容,没有出声斥责她注意教养,而是一次次起身帮忙添饭,让她好吃就多吃点。
梁红翡脸色红润,笑道:“惭愧啊,吃了小韩今天做的这顿饭,我忽然感觉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在厨房里待了也有几十年了,我做的饭居然还不如一个孩子好吃,也难怪玉儿会对这里念念不忘,年年都舍不得回家。”
韩昼不太了解这位刚认的“妈”,一时也不确定对方是单纯的夸赞还是在阴阳怪气。
怎么搞得欧阳老师不想回家是他指使的一样……
他谦虚道:“阿……妈您过奖了,您应该只是第一次尝到这种菜式,吃起来比较特别,所以才觉得味道不错吧。”
“君子卑以自牧,但也不能太过谦虚哦,你这些菜可不只是‘味道不错’那么简单。”梁红翡笑着,“不过这种菜式我的确是第一次吃到,该不会是你自创的吧?”
韩昼点点头:“我没事就喜欢在厨房里瞎研究。”
“真厉害,有空可以教教妈怎么做这些菜吗?”
“当然可以。”韩昼笑道。
“那今年过年怎么样?”
梁红翡笑眯眯地问道,“玉儿已经很久没有回老家过过年了,正好你家里也没什么人了,今年要不就和玉儿一起回来吧,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妈给你包大红包。”
“这……”
韩昼面露尴尬,他可不想跟着欧阳老师回家过年,但一时又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拒绝。
却见欧阳怜玉忽然说道:“妈,韩昼今年已经说好和别人一起过年了,你别为难人家。”
“哦?还有什么人比对象更重要吗?”梁红翡半开玩笑地问道。
“你以为韩昼这些年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还不是因为有一对夫妻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这些年帮衬了不少,他今年已经说好要去那家人家里过年了。”欧阳怜玉白了母亲一眼。
她口中的那对夫妻当然是古筝的父母,但并没有指名道姓,以免父母胡乱揣测,怀疑韩昼三心二意。
……虽然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这样啊,养恩大于生恩,这个年确实得去人家家里过,改天我们也会去拜会一下那两位的,顺便问问你俩将来结婚的时候能不能拜托他们以小韩父母的身份出席婚礼。”梁红翡似是有些遗憾。
欧阳怜玉面色煞白,请古筝的父母出席自己和韩昼的婚礼,那岂不是把古筝一家都得罪死了?这种场面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好在梁红翡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忽然问道:“那元旦怎么样?”
“元旦只放一天假,我们哪有时间回去?”欧阳怜玉下意识拒绝。
“谁说要让你们回来了?”
梁红翡笑呵呵地说道,“我听说你们年轻人现在都流行在元旦当晚跨年,辞旧迎新,很有仪式感,你们才刚在一起没多久,应该还没体验过吧?”
合着你也知道我们刚在一起没多久啊,那你张口闭口就是结婚……
欧阳怜玉心中无奈,忽然愣了愣,我为什么会觉得我和韩昼在一起没多久?
不对不对,我们是假扮的情侣,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欧阳怜玉,你今天的胡思乱想有点多了……
况且爸说得对,你和韩昼差了都快十岁了,人家风华正茂的时候你都成黄脸婆了,可不能耽搁人家……
不对,我为什么会想到这里来!
她思绪纷飞之际,就听韩昼的笑声忽然在耳边响起:“好啊,我也想和欧阳老师一起跨年。”
欧阳怜玉愣了愣,下意识提醒道:“你不是也早就说好要去那对夫妻家里跨年了吗……”
她是在提醒韩昼他真正需要陪伴跨年的对象是古筝和依夏,而不是自己。
“那有什么关系。”
韩昼笑着看过来,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把你一起带过去不就好了吗?”
欧阳怜玉怔住,很想说“你在开什么玩笑”,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外几个字。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男孩笑容和煦,语气温和却又坚定,情真意切,完全不似作假。
事实上,韩昼的确是认真的,毕竟他也一直在考虑该怎么才能同时陪古筝和依夏跨年,最终决定故技重施,再次采用“筝夏头战术”——就和上次台风一样,只把大家都聚在一起,那他就用不着面对该选择谁的难题,而是可以全都要!
这样还能找个理由留在学校,不用去面对试图在元旦期间监视自己的古叔和苗姐。
他相信欧阳老师能明白自己的用意。
然而他想多了,此刻的欧阳怜玉哪里会想到这一层,一时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半晌才“嗯”了一声。
梁红翡一脸欣慰地看着这一幕,然后狠狠瞪了一眼身边的丈夫,压低声音说道:“我就说他们对彼此肯定有感情,就算是假情侣又怎么样?迟早也会变成真的,你拆穿玉儿也就算了,要是敢当着人小韩的面说吃饭前的那些话,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欧阳文豪没有回应,而是沉声道:“你难得有胃口,再多吃点吧。”
见妻子瞪着自己不说话,他投降似地叹息一声,“放心吧,就冲这小子能让你多吃点东西,我今天都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你啊……”
梁红翡这才满意,轻轻抓住丈夫的手,笑道:“那就这么定了,元旦我们夫妻俩也会在家里跨年,到时候给你们打视频电话祝福一下。”
“你其实是想看看元旦我们是不是真的在一起吧?”欧阳怜玉无奈道。
反正已经被拆穿了,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可此刻的她并没有意识到,既然明知情侣关系是假的,也明知父母早就看出来了,自己为什么还会继续配合不知情的韩昼表演下去呢?
梁红翡笑而不语。
吃过午饭,韩昼打算去厨房洗碗,但被梁红翡阻止了,一边说着“总不能什么都让你来做吧”一边走进了厨房,欧阳怜玉立马跟了过去。
客厅里只留下韩昼和欧阳文豪两个男人。
尽管对这位父亲总是板着脸的大叔没有什么好感,但对方毕竟是欧阳老师的父亲,韩昼不太想和他大眼瞪小眼,正想找个话题聊聊,岂料对方率先开口了。
“抽烟吗?”
欧阳文豪从兜里掏出一包有些发皱的烟盒,将里面剩下的最后一根烟推出半截,虽然视线没有看向韩昼,但房间里现在就两个人,这话显然是对他说的。
“不好意思叔叔,我不抽烟,您自便。”韩昼婉拒道。
他原以为欧阳文豪会把烟塞进嘴里,但对方只是“嗯”了一声,又重新把烟盒放进了兜里。
“你年纪轻轻,不抽烟也不喝酒,还挺难得,比我年轻的时候强。”
看得出来,这位守旧古板的大叔不太擅长和人聊天,又或者说是不太会和晚辈聊天,语气生硬得不像是在夸奖,反倒更像是在嘲讽。
韩昼以为他是好面子,说道:“叔叔,你想抽就抽吧,不用介意我的。”
“不抽了,戒了。”
欧阳文豪摇摇头,过了两秒忽然问道,“小子,你是不是在想,像我这样总是要求玉儿守礼仪的人,为什么自己却又要抽烟又要喝酒?”
“抽烟喝酒和礼仪没太大关系吧,古代那些文人墨客不都把喝酒当成一种雅兴吗,只是这多少有点伤身体,还是少碰为好。”韩昼语气中肯。
“是啊,伤身体,所以我开始戒了。”
欧阳文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再次道,“小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急着让玉儿结婚吗?”
他似乎有什么心事,以至于很想跟人倾诉,哪怕眼前这个人是他不太满意的“女婿”。
韩昼斟酌片刻:“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叔叔你应该很清楚和欧阳老师之间的矛盾点在哪里吧?”
“哼,我是她爸,我难道不比你更了解她?”
欧阳文豪似乎感到心烦意乱,想从兜里掏出烟点上,但忍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和你妈……呸,我和你阿姨是晚来得子,快四十岁才有了玉儿,你别看我们显年轻,其实我们现在都六十岁了。”
叔叔,其实你看上去不显年轻的……
韩昼心中吐槽,默默地听着。
“正因为我们是晚来得子,所以更清楚孩子生得晚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当孩子二十岁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五六十岁了,当孩子有了自己的孩子,逐渐感受到生活的重担,需要父母帮助的时候,我们说不定都已经离世了。也就是现在条件好了,否则我们甚至不一定能熬到抱孙子的那一天。”
欧阳文豪一生要强,因此有些话他没有说,也从未和别人说过——因为年纪太大,他其实一直很害怕去学校给女儿开家长会,因为总担心同龄的孩子们会嘲笑女儿有一个老父亲,害女儿从小就受尽白眼。
这种事在老家就时有发生,有时候甚至不只是孩子,连街坊乃至于亲戚都会拿这件事调侃。
正因为如此,他才重新将早已落寞的“欧阳家”的招牌捡了起来,从小就严格要求女儿要懂得知书达理,试图用光鲜的外包装去抵御心中的自卑与自责。
在他那停留在上个世纪的认知中,大家族出生的文化人总是应该受到尊敬的,不会遭受任何嘲笑。
照理来说,接下来这句话欧阳文豪是不打算说出口的,可看着身边年轻得过分的少年,又想到自己那个快满三十的女儿,他只感觉心底被一股烦躁的情绪所填满,最终还是没忍住。
“最重要的是,我很担心,担心等将来哪天玉儿受了委屈,想找人撑腰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不在了。
冬日的风不停拍打着窗户,将屋外的老树吹得一阵晃动,可光秃秃的枝干上再也掉不下半片落叶。
或许是觉得这话太过矫情,不给韩昼开口的机会,欧阳文豪立马继续问道:“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明白。”
片刻后,韩昼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语气坚定,“放心吧叔叔,我以后会给欧阳老师撑腰的。”
你……你明白个屁!
欧阳文豪一愣,随即心中大骂,我的意思是让你劝玉儿早点生孩子,将来不要落得和我一样的结局,谁让你给玉儿撑腰了?
还有,你这句“放心吧”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我安心的去吗!
他张了张嘴,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对上那双独属于少年人的眼睛后,他竟莫名有些说不出话来。